吕炳楠 | 父亲的期望,藏在我参军的背影里
来源: 国防教育网 综合作者:吕炳楠 2025-09-16 14:32

父亲的期望,藏在我参军的背影里

吕炳楠

暮色漫过巷口时,父亲总爱牵着我走那段青石板路。他的手掌粗糙如老树皮,掌心的温度却像晒透了的棉絮,裹着我整个童年的安稳。他话不多,脚步踩在石板上发出笃笃声,像在数算日子,又像在跟岁月低语。

我小时候总爱追着他问东问西,他多半是听着,偶尔应一声。有次路过供销社,墙上贴着张褪色的宣传画,穿军装的士兵戴着红领章,枪杆在肩头压出沉稳的弧度。“爸,他们厉害不?”我仰着头问。他停下脚步,指尖在画中人的帽檐上轻轻划了一下,“厉害。”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能保家卫国。”那天他破天荒多讲了几句,说军营里的被子要叠成豆腐块,说号角一吹就得集合,说枪杆子沉得很,却能让人腰杆挺得笔直。我那时只当是寻常闲聊,后来才懂,那些条理分明的细节,都是他年轻时在心里盘桓了无数遍的向往。

日子像巷口的流水般淌过,转眼到了十岁冬天。家里的老炉子突然坏了,父亲蹲在地上修了整整一下午。煤烟呛得他直咳嗽,睫毛上结着白霜,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了又散。我递过去一块毛巾,他接过去擦了擦手,忽然说:“等开春了,把西屋的墙重新砌砌,你长大了好住。”我盯着他冻得发红的耳朵,才发现他鬓角有了白头发,像落了点没化的雪。那天夜里我起夜,听见东屋传来低低的叹息,是父亲在跟母亲说话:“要是当年去了部队,说不定能学门手艺,现在也能让家里宽裕点。”母亲劝他别想了,他就没再说话,只有烟袋锅在黑暗里明明灭灭,映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

这般沉默的日子又过了五年。十五岁生日那天,我跟同学去县城玩,远远就听见广场上的扩音器在响,红绸裹着的征兵宣传车停在旗杆下,“保家卫国”四个金光大字晃得人眼睛发烫。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宣传车的影子拉得老长。回家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裂开的声音在暮色里荡开。我蹲在他旁边,捡起一块碎木片:“爸,县城里有征兵的。”他斧头顿了顿,木柴上的纹路像极了他手上的裂痕。“想去?”他问。我没敢点头,只说觉得穿军装挺神气。他“嗯”了一声,继续劈柴,只是那一下下的力道,好像比平时重了些,震得地上的尘土都跳起来。

又过了两年,村口的槐花开了又落,我终于在征兵报名表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决定告诉父亲的那个傍晚,他正蹲在门槛上卷烟。烟雾缭绕里,他的侧脸像幅褪色的版画,沟壑纵横间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爸,我报名参军了。”他卷烟的手顿了顿,火星落在地上,明灭了一瞬。“嗯,”他只应了这一声,却在抬头时,让我撞见他眼底翻涌的光——像沉在深海的星子,终于被浪潮托出水面。那天晚上,他翻出个锁了多年的旧木箱,从最底下摸出张泛黄的纸,是他年轻时的体检表,照片上的青年眉眼清亮,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那时候你三叔才八岁,你爷爷咳得直不起身,”他摩挲着照片边缘,指腹把纸角都磨得起了毛,“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离家那日,站台的风卷着落叶打旋。父亲往我背包里塞了袋炒花生,是他凌晨起来炒的,壳上还沾着焦香的温度。“去吧。”他说。这两个字被风揉碎了,却重重砸在我心上。转身的刹那,我瞥见他抬手抹了把脸,动作快得像抹去一粒灰尘。可那滴未落的泪,分明在他眼角亮了一下,像晨露挂在枯草上,脆得让人心惊。火车开动时,我扒着窗户望出去,他还站在月台上,手里攥着我忘带的手套——那是母亲前几天刚给他织的,深蓝色,指尖处还露着点没藏好的线头。

新兵连第一次打靶那天,阳光把靶场晒得滚烫。我趴在地上时,手心的汗把枪托都濡湿了,忽然想起小时候看他打弹弓,他总能瞄准院里的麻雀,却从不真的打中,只说“吓吓它们,别啄了麦子”。枪响的瞬间,后坐力震得肩膀发麻,报靶员喊出“十环”时,我望着靶纸上的洞眼,突然觉得那像极了父亲当年没说出口的叹息,又深又沉,却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量。

上个月收到母亲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家里的琐事:院角的南瓜结了果,西屋的墙真的砌新了,父亲把我穿旧的校服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枕头边。说他每天傍晚还去那条青石板路散步,遇见邻居就拉着说“我儿子在部队好得很”,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堆在一起。信的末尾,母亲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说父亲让她一定转告我:“被子要叠好,训练别偷懒,我当年没做到的,指望你替我做到。”

此刻我站在训练场的月光下,风掀起衣角,军徽在胸前发亮。远处的哨声吹起,我挺直脊背汇入队列。脚步声踏在地上,整齐得像父亲当年劈柴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敲在岁月的鼓点上。我知道,父亲的梦正跟着我走,走在他当年没能踏上的路上,走在他用一生沉默铺就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