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春 | 他们是最可敬的人
来源: 福春工作室 综合作者:李福春 2023-06-08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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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最可敬的人

■ 李福春  

“他们也是最可敬的人”,我流着眼泪在电脑前敲出了这个标题后,我久久不能自己,脑海中一直浮想联翩,无从下笔……接着,我把“也”改为“就”,“他们就是最可敬的人”!直到上传这篇小文时,我改为了《他们是最可敬的人》。

促使我写这篇文章的动因是,几天前,我在重庆见着了当年老山作战中负伤失去一条腿的战斗英雄一等功臣徐良,他与我谈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末那场战争。战争中,我军有一场失败的战例:一个建制团,在战斗中,牺牲了三百多人,被俘了两百多人。有一位参战军人陈松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败仗”中的真英雄》。三十多年来,这批被俘的解放军官兵,一直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和妥善的安置……参战老兵们都很纠心啊!

当时,映入我脑海的就两个字:战俘!是啊,有战争就有死亡、就有负伤、就有战俘。而人们对英雄是崇敬的,对战俘又是什么心态呢?我请好朋友张成德帮我提供了这场“败仗”的有关资料,他有一位亲人就是参加了这场战斗牺牲了的四连指导员黎治顺烈士,他有很多感受与我不谋而合。

我用了两天时间,认真阅读了张成德发给我的刘有海写的《喋血突围—448团对越作战纪实》,周庆和写的《默默无闻才是真英雄—记448团阵亡烈士》,陈松写的《“败仗”中的真英雄》。三位作者都不是专业作家,而是这场战争的亲历者,都是参战军人。两天时间的阅读里,我流了好多泪。我注意到,罗援将军阅读完《“败仗”中的真英雄》后,写下了很长的一篇评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而读此文让我泪流满面。我认为,凡是真心想打仗,立志打胜仗的军人,而不是口头喊打仗,一打即溃败的赵括式的军中浑浑;凡是真正落实领袖指示,“让军人成为社会最尊崇的职业”,而不是把指示当作官样文章、口头宣言的军地官员们,都应该好好读读这篇文章。他说,文章整体脉络是清晰的,主题思想是好的,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给我们以警示、给我们以启迪。特别是对未来战争中我军的作战指挥、思想政治工作、后勤保障、武器装备的配置以及战后的军人安置优抚工作等都提出了有意义的思考和建议,这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血的教训,还有什么能比血的教训更令人刻骨铭心的吗?为了确保今后能打胜仗,为了让我们的战士们今后少流血。从今天起,我们就应该好好研究40年前的那场战争,不仅要研究胜仗,更要研究败仗,不仅要向胜仗中的英雄们学习,也要向败仗中的勇士们致敬!知耻而后勇,知不足而后改革。我们研究过去的战争,就是为了打赢今后的战争。胜利是踏着或者绕着失败的足迹走过来的,为了打赢今后的战争,避免重蹈覆辙,请从这篇研究失败的文章做起,相信大家一定会开卷有益。

我也曾是一名军人,那场战争我也参与了。几十年过去了,硝烟远去了,炮声也远去了,然而硝烟和炮声真的远去了吗?当下,台海风云、中印边界、南海波涛不是都将我们置于随时准备打仗的氛围中吧?商务部的一则通知,不少市民都在抢购物资了吗?

打仗就有胜败,就有牺牲、负伤、英雄、战俘。战争中,宣传革命英雄主义是主流,但如何对待败仗,对待战俘,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敏感的问题!那天,我就想问问徐良:你现在是英雄,如果那颗子弹抬高三十公分,你牺牲了,你也是英雄,再如果,你假若负伤后被敌人俘虏了,再放回来,你还会是英雄吗?

我清楚地记得,中央电视台在现场采访“向我开炮”的英雄王成的原型蒋庆泉,你为什么一直隐姓埋名?你不知道全国人民看了电影《英雄儿女》,都在崇拜你,你没看过这部电影吗?蒋庆泉老泪纵横:我都知道,当年志愿军记者洪炉写的那篇“向我开炮”的文章《顽强的声音》,我也知道。因为是我喊的“向我开炮”啊!可是我还活着,我有过那段(被俘)经历,我不想给“英雄”抹黑啊!

英雄被俘后,就不是英雄了吗?现实就是这么残忍:448团一位被俘战士回到了川东老家后,因受不了歧视,连一般的公民都不如,天天郁郁寡欢,他的母亲抱着他哭着说:“娃儿啊,不管别个(别人)啷个看你,你就是妈的英雄啊!” 咱们的为国杀敌的战士,只能抱着妈妈嚎啕大哭……

更有甚者,何元海一名七班的机枪手,战斗中,班长牺牲了,副班长接替指挥;副班长牺牲了,战斗小组长接替指挥。打红眼的何元海端着机枪挺立起来,高喊着:“你们打死我班长,我也要打死你们!狗日的,你们来吧!”      

他整整扫射了5分钟,打光了子弹,自己也被敌人击中左胸、左肩、左腿。一颗手榴弹在他身旁爆炸,何元海倒下了……七班连续打退了敌人4次进攻,歼敌21人……战后,全班共9人,正副班长、机枪手牺牲,重伤两人,轻伤两人。七班荣立集体一等功。作战英勇的何元海烈士被追认为共产党员、一等功臣,并在凭祥烈士陵园为其安放了墓碑。两年后一个消息传来,一等功臣何元海烈士没有死,而是成了战俘活着回来了。

大家说,这种负伤被俘的俘虏,还是不是英雄?何妈妈看到儿子归来,大哭着抱着儿子:儿啊,我不要烈士,我不要烈士啊!我就要儿你活着回家啊!何妈妈心疼的是孩子身上的道道伤疤,孩子被折磨成不成人样了,那是受了多少罪啊!

何元海负伤被俘后,受了多少磨难我不说了,大家可以想象。我要说的是,何元海回国后,很快就被关进了看守所接受审查。上级决定:取消何元海的一等功,收回奖章,开除党籍,评定为三等乙级残废,复员回家。“烈士”被俘归来,高兴的只有妈妈与亲人……十多年后有人看见过何元海,问他你是何元海吗?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认错人了,何元海在战场上牺牲了,凭祥烈士陵园有他的墓。听到这番话,生活在和平时代的公民们,你们的心受触动了吗?我写到这里,我心碎了!我知道,活着的何元海,心死了!

1979年3月16日下午,中国外交部在北京召开第三次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新闻发布会。时任外交部长黄华向中外媒体宣布:边陲作战的我军部队胜利完成作战任务,已于当天全部撤回国内,“中国在越南已无一兵一卒”。

同日同时,在越南高平至原平3号公路北仅几公里的一座孤山上,被越军包围4天4夜的448团付培德副参谋长及八连几十个干部战士弹尽粮绝,仍在苦守待援。如血浸般红蒙蒙的天幕下,数以百计的448团官兵还在越北茫茫山野中,向着祖国、向着家乡,厮杀着,挣扎着,或带着最后一丝渴望与不甘倒下……历史如此残酷,历史如此真实。

这里,我要简单交待一下。这支部队是3月5日中国政府宣布对越自卫反击战已达目的,即日起开始全面撤军后的第二天,3月6日18时,奉广州军区前线指挥部命令,从广西龙州水口关进入越南的,他们的任务是掩护大部队撤离,完成清剿残敌,查找我军失散人员和烈士遗体。他们进入后,掩护了大部队撤离,前期也打了好几个胜仗。由于是断后部队,敌人得知我军撤离,就疯狂反扑,加之,3月12日这支部队在返回祖国的线路上,指挥机关又出现了重大失误,造成这支部队进入深山老林中,身陷敌人重重包围,而且没有任何增援解救的绝境。

绝境中,这支部队先后牺牲了332名官兵,涌现了不少的英雄烈士。王立新副连长,在绝境中给战友们分发了自己的干粮,与敌人同归于尽;耿军班长打到弹尽,高喊“共产党员跟我跳!”抱枪跃下悬崖;耿小康副班长和火力组战友,为掩护伤员,力拼追敌,全部战死;孤身被敌人包围的殷涛班长,怀抱电台,望着祖国,拉响了手榴弹……多少惨烈的牺牲,多少不甘的目光,多少不屈的生命啊……

付培德副参谋长在战后审判他的军事法庭上,陈述了这支部队最后的情形:“八连失散人员后被重围。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激战了七昼夜,人已疲惫不堪,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力气……至3月19日上午,敌向我实施了毁灭性打击。在敌直接炮火的打击下,有人负伤,所剩数人被打散,不知何时这些人员分别落入敌手。在力不从心的情况下,我和三营通信员分别于下午4时左右落入敌手。”

这里,我要说说被俘的一连连长李和平,他就是当时被说成是率一个连队的104人集体被俘的,后来被军事法庭判了6年的李和平。

入夜后漆黑一片,打散的部队开始自行突围。战士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多则数十人,少则一、两人,无论是熟悉、还是素不相识的战友,无论人数多少,大家都自发地按职务,按党龄,按军龄,推选出指挥员和党小组长。这些大小不一的战斗群体,在绵绵无尽的山野中左突右冲,拼死冲过敌人的设卡伏击、围堵搜剿,凭着信念和生命的意志向着祖国方向拼死前行。

入夜后,一连到达一座山顶后,连长李和平、指导员冯增敏清点了一下人数。本连包括炊事班及后勤人员只剩54人,加上一机连、一炮连、八连二排等50人,共104人。这104人哪是一个连队啊,是四个连队牺牲后幸存的人员!由于与上级失去了联系,李连长急令在天亮前抢修工事、组织防御。

天亮后,云雾散去。一连长李和平发现,他们所处的所谓山顶,就是一小山丘,四周相邻的山都比他们所在的这山丘高得多,而且四周全是敌人,抢修的防御工事作用不大,战士们全都暴露在敌人枪口下……

据后来几位被俘战士说,当时李和平连长把几个干部叫过来布置:“大家做好思想准备,咱们跟敌人同归于尽!”  

这时,有的战士在砸身上值钱的东西,绝不留给敌人;有的在清理枪支弹药;有的在报怨“为什么其他部队不来救援我们?”

战壕里传来一个新兵的哭声,越哭越伤心。李和平跑过去大声问道:“什么时候了!你哭什么哭?”新兵没回话,还是在哭。

李连长望着这位刚刚满18岁新兵稚嫩的脸庞,听到这伤心的哭声,他也不能自己,含着泪水轻轻地问新兵:“你在想什么呢?”新兵大声地哭着说:“我想妈妈……” 

这一声哭喊,让阵地上的104名官兵中,有三分之一的新兵都哭了。

李连长与老兵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抿着干裂的嘴唇……

阵地上一片沉寂,只有远山逶迤……

我不知道这时,李连长在想的啥?

但我知道,我们的战士有好多都只有十七八岁啊!一个战士后面就是一个家庭啊!在当时,在现在,主流媒体上都在宣传革命英雄主义,都在弘扬英勇献身的精神,都在为“狼牙山五壮士”,为“八女投江”的先烈称赞的氛围里,你能听到看到这样的惨烈的战场细节吗!有!不是木春编来煽情的,请朋友们、战友们有时间都去看看《“战败”中的真英雄》和《喋血突围—448团对越作战纪实》这两本至今还未公开发表的书吧!

我写的这篇小文,既是读后感,又是我内心想告诉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们包括我的亲朋好友:战争是残酷无情的,为了国家利益和国家意志,我们每一位参战官兵都是值得每一位公民尊敬的,包括立功受奖的英雄烈士,包括伤残军人,包括仍健康地活在各条战线或退休的参战军人,也要包括我们被俘的官兵!他们都是为了国家的意志而战,为了祖国的尊严而战,他们身处时时刻刻都面临牺牲的战场,他们应该是必须是这个时代最可敬的人!

被俘不能与背叛划等号,被俘未必就贪生怕死。我看到一张当时中国被俘军人的照片,外国记者拍摄的,当时传遍世界。照片中,两名年轻的解放军的神态,连外国记者也对中国被俘军人这样描述:“即使是中国的战俘,脸上也写着骄傲和不服。” 朋友们,他们不值得我们去崇敬吗?

朝鲜战争结束后,被俘的2.17万志愿军战俘,有14235人去了台湾。这除了国民党特务的挑唆、胁迫外,恐怕还有我们宣传的“宁死不屈”的思维定势和军事纪律对被俘军人的纪律、政策过于严厉有关。难道要向组织上证明不是叛徒,只有死在战场上才行吗?难怪连做出英雄壮举“向我开炮”的被俘英雄蒋庆泉都只有隐姓埋名几十年。

再看国外对待战俘的战例。

苏联在二战的基辅战役中,被俘了大量的苏联红军,其中包括苏联统帅斯大林的儿子雅科夫。斯大林去世后,苏联在1961年6月21日,为惨败的基辅战役中还活着的107540名被俘军人颁发奖章。1977年,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了死在战俘营的雅科夫“一级卫国战争勋章”。我在想,1961年以前的十多年,为啥没给被俘的军人发奖章呢?这就是人们对战俘的认识和对待有偏见,这也有一个认识过程。

1945年9月2日,同盟国在“密苏里”战舰上接受日本投降。麦克阿瑟代表各交战国签字时,他从站列在身后众多的各国代表中,邀请了两位将军上前陪同他签字,并将签字使用的第一支笔和第二支笔赠送给他们。大家知道,这两位将军也是战俘啊,他们是刚从沈阳日军战俘营出来的温莱特中将和在新加坡沦陷后被俘的英军将领帕西瓦尔。麦克阿瑟以此方式向全世界表达了应该对战俘的敬意。

大家都知道以色列为营救被俘的19岁士兵沙利特,不惜代价,以抓获对方的多名敌方战俘换回了1个以色列士兵沙利特。以色列总理还亲自到机场迎接并紧紧拥抱归来的士兵沙利特:“你回家了!”

战争的胜利必定是军人流血牺牲换来的。任何国家、任何军队都不会鼓励军人投降。但是,只要是从战场上活着回家的军人,包括被俘军人,都是应该受到国人尊敬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场战争打了十年。那场战争该不该打,是由国家利益和国家意志所决定的。不是上战场的官兵所能把握和思考的。军人就是义无反顾地执行命令,冒着炮火奔赴战场,勇敢战斗,勇于牺牲。70年前的那场抗美援朝的战争,有一位著名的魏巍记者写了一篇歌颂战场英雄的长篇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今天,我要为40年前的那场战争写一篇随笔小文《他们是最可敬的人》,我写这篇小文的主旨是:英雄烈士我们理所当然要崇敬,只要是参加了为国家利益国家意志出战的军人都应该崇敬,不仅包括参战的军人,也包括活着回家的战俘!全社会都要应该树立这样一种观念:所有的参战军人都是“最可敬的人”!

我当然知道,我提出的这一观点,会引来一些人的反感或批评,甚至批判!我也知道,要改变一些人头脑中的思维定势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是因为一些人,包括一些政府官员,他们没有扛枪上过战场,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没有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他们对参战军人在战场上的惨烈与悲壮没有切身体会。他们甚至会以个别参战军人及战俘的“不忠行为”与“无理要求”来鄙视参战军人,甚至嗤之以鼻,满脸不屑。

现在好了,党的十八以后,中央重视了,上自国家下至街道,都专门新成立退役军人事务管理部门,很多过去认为不以为然的事,现在都有以为然了。

中国人自古都敬奉关公为武圣,视其为忠义之表。国人们可以想象,就连关羽战败降曹,为曹军出战,都会被刻史赞曰:“身在曹营心在汉”,可见古人记史无讳,且大义豁达。那么今天,我们为什么不能对那些为国参战的军人,蒙难敌国的被俘军人,给他们一些优惠与照顾呢?

但愿下一场战争结束后,那些高喊“向我开炮”的战俘蒋庆泉,那些力克群敌、满身弹伤倒下的战俘何元海,他们不再隐姓埋名,成为我们 “最可敬的人”!

2021年11月7日写于重庆盈田金开里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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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春,中国城市(四川)影视文化联盟视主席;四川省影视制作中心主任;中国新闻研究网总编辑;原四川经济台台长,四川省广播电视新闻与传播研究所所长,《西部广播电视》杂志社社长、总编。兼职:中华民族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传媒大学、四川传媒学院客座教授,2007年获全国广播影视系统“百优理论人才”称号。曾任成都军区政治部宣传部宣传(新闻)处处长,西南战区军事新闻发布官,中央台驻成都军区记者站站长,城市电视台联盟秘书长,四川记者协会和新闻学会副秘书长、常务理事。